

移民是出路?香港文化人在海外發展的困局
在九十年代屯門公屋長大的我,以屯門人自居,想都沒想過長大後要搬出屯門,難以想像自己最後會移居挪威,轉眼離港近十年。
在九十年代屯門公屋長大的我,以屯門人自居,想都沒想過長大後要搬出屯門,難以想像自己最後會移居挪威,轉眼離港近十年。
我大專時在港就讀媒體藝術,歐美是一眾熱愛藝術文化的同學心目中嚮往的國度。除了我們仰慕的藝術家,我們尊敬的教職員全都不是來自外國,就是在海外獲得學歷。起初同學間慨嘆在香港的文化藝術界工作如何微賤,香港文化環境與客觀配套如何遠不及歐美;後來大家都因香港的政治前境而變得沮喪失落,歐美就很自然成為我們投射的天堂。
畢業後,同學開始儲錢到英美進修;我則選教育免費的挪威,畢業後不夠一年就到當地開始碩士課程。直至現今,同系相熟的就有六位繼續在歐洲,同屆的總共過十位,第二次移民潮早在我們的學系發生。
身處挪威,除了遠離家人外,理應沒什麼好投訴——但哪裡是個天堂?同在歐洲從事創意與文化藝術界的朋友遇著的難關多多,精神健康上頻頻出問題;我也隨著在挪威的日子增長,對自我身份認同越感模糊,有關寫作的問題就越迫切。
修讀人文科學與藝術的代價
我以自由撰稿人身份為報刊寫作近十年,一切源於我與小奧創辦的音樂評論網站3CMusic,它為我獲得為不同報刊寫作及成為音樂評審的機會。不久後我也就開始為明報寫稿。三年後我離港到挪威攻讀媒體研究的碩士課程,研究音樂與國家身份認同,漸漸抽離香港的寫作工作。
畢業後我決心在當地找工,卻終領悟現實的殘酷:以亞洲移民身份,挪威話不流暢,沒有專門技能的我要在缺乏英文工作環境的國家找一份與本科有關的工作原來絕不簡單。原來這不僅是付出選擇讀藝術或人文科學的代價,同時亦是在海外生活面對的最大挑戰。我那時才明白為何那麼多香港移民最終回流香港,才想起老爸在病床上曾向家人說擔心我的前途,怕我讀藝術及媒體研究「會搵唔到食。」
做離港港人作者還是做非正宗本地人?
我與一切涉及語言的創作工作無緣,唯有靠其他技能。慶幸我能寫網頁,便專注找網頁設計的工作,總算在最後關頭獲聘,憑專業工作的visa留低。Visa一簽最長二年,諸多限制,遇上差的工作壞的公司也不能隨意辭職,轉職亦限時。在那段時間,你每天擔心的就是會因不被續約又或是公司執笠而要被迫回港。工作四年間我就被迫轉職二次,每次找工都四面楚歌。幸好,工作三年後我獲永久居民資格,至少不用一定要有長工,或再擔心被逐出境。轉而代之腦內充斥著的是有關身份認同及存在主義等等的問題。
創作上的問題還是最棘手。以文字為創作媒介的如我,是否都不會有機會在非英語國家的文化界發展?我應考慮轉以英文寫作,眼界放向世界,抑或是,作為港人就應繼續以中文在香港文化界寫作?如果我繼續專注為香港報刊寫作,我能擺脫一貫「港人身在歐洲」所寫的主題嗎?可以在分享海外生活點滴、變身當地代言人或是以港人身份分析及觀察當地文化以外有更多的寫作空間嗎?如以香港讀者為讀者層,那生活在海外的意義是什麼?我不就成那些活在「泡沫」的移民,與當地社會更脫節?那我的身份不就是會更撕裂嗎?
如果我能夠用轉用挪威文寫作就能解決問題吧。在挪威近十載,但我的挪威文依然半桶水。缺乏練習是主因,或與天生語言能力的限制有關。不過,我對挪威語的冷感才是致命傷,全歸咎於我在身份認同上的掙扎。如果能在當地浸淫,學習語言理應事半功倍。但是,對於一個本身已有強烈個人身份的成年人來說,要將一個語言變成你主要的日常語言,卻不僅是練習,而是重新建構自己身份。
由完全不懂到掌握當地語言的基本能力的階段屬學習語言的honeymoon時期;但當去到進階程度,就超出單純學習的層次,屬融入與同化。專注消費當地文化,看多一點挪威電視新聞轉聽挪威電台,即是接收你本身喜歡的中文與英文文化與資訊的時間亦會減少,你本身的身份就慢慢瓦解;與朋友轉說挪威語,你要接受你總會說得不夠別人好,詞匯不夠多,口音不準,成為「右翼」眼中社會地位與權力都屬次等的「亞裔新移民」。
一心想融合,卻永遠不能成為某些人眼中的「正宗」本地人——這就是屬第一代移民的咀咒。就算你有良好語言天份並花大量時間精力改善挪威文寫作,報章要你寫的故事通常都離不開與中國有關的主題。矛盾吧,離港就是想重獲自由,擺脫中國的魔爪,但想要在海外事業更容易發展,偏偏就要販賣自己與中國的關係。
海外港人的身份是優勢還是阻礙?
黎肖嫻博士在大學時與我們的對話,問她為何在紐約進修但選擇回港發展,她說:「在香港你是本地artist,但在美國你不relevant。」或多或少一語道破了文化人在海外發展的核心難題。不過,時代轉變,廿一世紀緊張的世界局勢是重新思考全球化及人口流動的重要時機,造就跨國身份成文學的重要主題,作者如Teju Cole、 Jenny Zhang或郭小橹等作者紛紛冒起,或多或少都是因為他們的著作是有關「外國人」在「異國」的故事。
雖然還有很多問題我還想不透,但無論如何,我決定放棄穩定正職,本地沒有英文環境嗎,我不relevant嗎,我就自己在當地推出一本英文雜誌,以「本地外國人」身份,帶領讀者——不論是本地人、移民或遊客——都能無差別地以文化(音樂)角度深切認識挪威首都奧斯陸,同時希望借此平台最終可讓更多身在移民如我有更多表達意見及發佈作品的機會。
我設立出版社,找來與在波蘭定居的攝影師朋友Kalun(香港的大學同學)俠義幫忙拍攝雜誌照片;我每天工作接近朝六晚十,八個月後最終在四月推出首本屬於奧斯陸的英文城市雜誌Oh Oslo。獨立在奧斯陸製作,但卻絕對是made in (the spirit of) Hong Kong——知難而行,我選擇相信這就是我與一眾香港人的終極國家身份認同,是嚴峻環境迫出來的共同特質,與民族主義無關。像魯迅說:「路是人走出來的。」又或在社交網絡說的#YOLO。
原文刊於2018年明報